世上美酒无数,而一直萦绕我心头的,惟有家乡的腊八酒,它芬芳了我整个童年的梦。
我家乡在桥头,位于井冈山脚下。“桥头”二字听着便有了一番“小桥流水人家”的诗情画意。恰如其名,桥头一带,山有松樟林立,翠竹摇曳;水有溪水长流,泉水叮咚。青山秀水,成就了好的水质,好的水质酿出的酒也格外芬芳而甘甜。桥头客家人自酿的酒有水酒、冬酒、杨梅酒、腊八酒,而腊八酒便为这些酒中之上乘。
每年的腊月初八为腊八节,俗称为“腊八”,这是一个祈求丰收和吉祥的节日。这一日,国内各地有喝腊八粥或泡腊八蒜等不同的习俗。而桥头,在腊八节当日或前后几日,一直保留着酿制腊八酒的传统。此酒因腊八时节而酿,故得名为“腊八酒”。
腊八时节,冬至已过,天气虽寒,阳气却从此开始回升。此时酿酒,气温正好。

糯米从头一天就开始浸泡了,这是制作腊八酒的原料,也是父亲一年里辛苦的庄稼收成。次日清晨起来,父亲用清水把浸泡的糯米浇淋一遍,清洗掉附着在米粒上的表层粉质,再把它装入木制的大酒甑中。
开始蒸酒了。柴火燃起来了,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,蒸腾起满锅袅袅雾气。酒甑承载着一甑糯米的重量,于水雾迷蒙中,安然端坐于锅里。恍惚间突然就觉得,不知从哪朝哪代的腊月初八起,它就一直矗在这锅里,从来不曾离开过。蒸酒最是讲究火候,柴火烧得不急不猛,缓缓的,温温的,约摸一个时辰将米粒蒸得透熟松软,恰到好处。本地称之为“糯饭”。
糯饭蒸好后,淋上一道水,温度便迅速下降。父亲试探温度后,拿出几块酒饼(酒曲),和着糯饭一起搅拌。

父亲把拌好酒饼的糯饭用一个大木酒盆装好,中间挖个小窝以便来酒,把盆盖上后蒙层塑料薄膜,再压上棉被和几块稻草蒲团,放置灶角以待发酵。过了两三天,酒香便从盆里渐渐溢出,坐在灶前烧火做饭时,闻着若有若无,丝丝缕缕,似醉非醉。此时便可“松缸”再放置十天左右。夜晚躺在隔壁房间,呼吸着这飘渺的醉人酒香,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。
最后一道工序是榨酒。榨好后,父亲把酒装入陶坛,酒坛口用草纸封好,再糊上一层厚厚的拌有谷壳的黄泥巴。封好的酒存放在家中的木板阁楼上,立在那阴暗的墙角落处。日子久了,坛面便落了灰尘,浸染了时光的味道。酒则在坛中酝酿着,沉淀着,与时光交织一起,不言不语,不紧不慢,一年,两年,三年,静静地等待着开启经年的芬芳与醇香。

在我的记忆里,父亲爱酒,尤爱喝腊八酒。有时田间地头忙活回来,父亲便邀上隔壁阿爷,炒上几个小菜,装好一壶腊八酒上桌。一口绵柔香甜的好酒落肚,笑容便在父亲的脸上荡漾开来,农活的劳累早已消失殆尽,眉眼间尽藏一种自在与满足。
闲时可对饮小酌,而在乡间宴席里,腊八酒更是醉了八方来客。当地有习俗,逢娶新人,舅舅、姑姑、姨姨等各亲戚均须备好一坛上乘的腊八酒为礼。婚日前一天,男方家便要差人前去恭请这些亲戚(当地称座客),一并接来腊八酒。正日吉时,新人拜了天地,入了洞房。“三道礼”后,舅公在厅堂头席就座。一坛坛酝酿了几个秋冬的腊八酒此时郑重开启,酒色已呈成熟诱人的暗红,浓郁的香味飘满了大厅内外。摇曳的喜烛映红了堂前,丰盛的宴席摆开一桌桌,红红的腊八酒斟满了一碗碗。这酒,饱含着深情,盛满了祝福,从它封存那一刻起,春去秋来,酝酿了亲人多少美好祈愿多少殷殷期盼?酒浓情浓意浓,一切尽在不言中,新郎把太多感动太多深情融进了这腊八酒里,敬了一碗又一碗,喝过一巡又一巡。新郎醉了,亲朋也醉了,醉在这香甜醇厚的腊八酒中,醉在悠远绵长的乡风民俗里……
家乡的年味里,腊八酒自是主角。它在村里宴请新女婿或新娘子的习俗里闪亮登场,尤其是年初二招待新女婿时更为隆重。俗话说“初一的儿,初二的郎,初三初四野姑丈(女婿)”。为了不迟去让人笑话成野姑丈,新女婿年初二一早便西装革履穿戴一新上老丈人家拜年了。老家历来有习俗:新姑丈第一次到丈母娘家拜年,须一醉方休,不醉不许下桌。香浓的腊八酒一上桌,大伙便开始轮番劝酒,喝得尽兴了,便一捋袖子,划拳!“五魁首呀、六六顺呀、七个巧呀……”,吆喝声此起彼伏,猜拳者紧张时双目圆睁,激动时拍案而起,赢了眉飞色舞,输了闷头灌酒。酒桌上不时爆发出哄堂大笑,酒桌下抢着骨头的狗们也打起了架,甚是添了几分热闹。菜凉了,贤惠的嫂子拿去厨房重新热了又端上来,而后站在一旁笑盈盈地观战,不时帮添一下酒。见新姑丈酒量好得很,便微笑着上前酙满酒,连敬了三五碗,完毕面不改色心不跳。外来的新姑丈没料半途杀出个穆桂英,喝完便趴下了,足足醉了个一天一夜。这碗腊八酒,让新姑丈刻骨铭心,终生难忘,也好叫你知道:夫人的娘家厉害着哪,可千万别轻易得罪了!
十多年后,我也到了婚嫁的年龄。我出嫁的那一日,父亲亲手开启了他酿制的腊八酒宴请宾朋。这酒,我却不知父亲是什么时候悄悄为我备下的。那天,爱喝腊八酒的父亲却没见他端起酒。送我出门上车的那一刻,微笑着的父亲突然别过头,我转身回眸,却瞥见他眼里分明有泪花在闪动……
离开家乡后,多年没喝过腊八酒了。最爱我的父亲也已离我而去,故乡的人和事也渐行渐远。春去冬来,转眼又到腊八酿酒时,我很想学着父亲的样子,亲手酿制一坛芬芳的腊八酒。抑或,再来一碗浓浓的腊八酒,再来一场美好的宿醉,醉在儿时美好的记忆中,醉在永不消散的醇香馥郁、芬芬与甘甜里……
